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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再追星以后才发现我的人生早已被追星改变|三明治
发布时间: 2024-02-15作者: 成功案例来源: 成功案例

  政治课本还是思想品德课本里写,不要盲目追星。我早早就读到,并在脑中深深印刻,追星成了我人生中最初又独一的背徳。我是个乖孩子,好学生,但我背地里干坏事。很难界定中国大人说的“盲目”是哪种盲目,在我看来,爱就是盲目,Love is blind。或者盲目也可以直接省略,“不要追星”,至少在我妈看来,这句话成立。

  要回想我追星的伊始,不是所有星都不能追的,白人可以,说英语的人可以,英文课和语文数学一个分数,喜欢说英语的人至少可以对学业有所裨益。很难说我妈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人至上主义者。诚然,在一个种族问题不敏感的环境中,她不用了解这种思想在世界的很多角落正产生暴虐的冲突。大概在她成长的时代,“赶英超美”这样的口号是人生无法抹去的印痕。在她那儿,美国人的文化霸权使英文歌、英文电影、甚至英文言情小说成了至高无上的高等文化符号。所以我喜欢Taylor Swift,让她给我买好些专辑,读《暮光之城》这样译成中文能被班主任没收的晋江文学也没问题。那时的我不自觉拥护白人霸权,沾沾自喜,看不起喜欢其他文化的任何人。追星鄙视链给我太深的印象,欧美-日娱-韩娱-内娱,没有人在意它从何而来,却从来墨守。

  但真说伊始,得是五六岁被超女快男那种撼动青春的力量浸染的,在长沙长大,更难不被浸染。可超女快男一看学习就很不好,没用,所以得被贬损,湖南台让这种看起来学习不好的人上电视,也没用,所以不能看。如果用最近流行的秩序善恶坐标系来描述我父母眼里的湖南广电,得是霍格沃茨的禁林,在邪恶混乱望不到边的最尽头。他们的不屑对我的叛逆产生致命吸引,那时的他们怎么会想到,那时不被允许看一眼《快乐大本营》的女儿,会在十几年后与那个饱受鄙夷的地方再次结缘。

  追星这件事,就是这样被时间浸透,一点点入侵我的世界,染到骨血里,慢慢的变成为一种本能,内化为一种灵敏的嗅觉。嗅觉是人类大脑记忆最长久的知觉,追星也能是。比如路遇熟悉的香水会让你想起什么人,外婆烧菜的饭香会让你想家并肚饿,我现在听到Taylor的歌,也会想起那个把Back to December循环一个冬天的小孩。

  近来又听到Back to December,在Taylors Eras Tour的电影现场,也听到Love Story。我很少为了什么感动到流泪,但那天下午看她的影像例外。Taylor的eras也是我成长的eras,洛杉矶数万人的体育场,她唱十几年前全球都在唱的歌。

  母亲和我追星的“love story”最多到此为止。我开始猝不及防地喜欢韩国人,追星成了她人生的头号禁词。

  “你只考英语,又不考韩语,我还是喜欢你初一听的歌。”车载音响被那时还叫韩流的K-Pop入侵,这样表达不满。十年有余,我心有余悸,即使我已从追星这样的领域“毕业”,仍不太在她面前提这个让她应激的坏词。我对很多当年与她相处的细节心有余悸,以至于模糊了,我猜是我选择性抹除的,像是一幅素描中被卫生纸团蹂躏的笔迹,创造趋近完美的作品,细节却早已不可究了。追星是给这幅本来黑白明暗板正分明的画上色了,是白描添了彩,是样板戏唱了荤段子。你不能说推陈出新总是好的,但标新立异一定会痛,痛出点什么不一样的。

  初三过完,2013年夏天,父母不允许我看的《快乐大本营》,我看到那个小男生——现在回想是小男生,他19岁,用中文生疏地介绍自己的名字,那一瞬他就是和头发一样的彩虹色,那一瞬永远都不可能变老,那一瞬是我的永无乡,他永远19岁。他是团里最小的,“老幺,韩文叫忙内。”我坐在几近走火入魔的朋友家里听她安利,电脑里是收满他们照片的文件夹。她刚去了现场,那份新鲜炙热的心思烫我,我被逼着挨个认人,只觉得人实在太多,怎么会有12个。不过不着急,接下来我马上就泥足深陷,掉进那个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的时间沼。

  我不喜欢用“沦陷”这个词形容我开始追星的状态,它在中文中似乎总指向浪漫爱,我不觉得我的追星属于浪漫爱范畴,毕竟浪漫是属于别人的,也不是什么关于我的爱情。追星女总被污名化成无脑的疯子,近年和恋爱脑一样被摆在自我戒律的刑场。为什么非得是两个人一对一的爱情关系才算是爱呢?这种爱明明可以指向举着火把的领路人,也可以指向仗剑扬鞭闯天下的少年侠客。但他都不是,他只是尴尬羞涩站在舞台跳《可爱颂》的这么一个人。我是个初中毕业生,他也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,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,不一定得是爱情,不要说明理由,他很可爱,动词,可以爱的意思。

  故事里的另一个人那时是红头发,和当时的他们一样红,很有灵气的漂亮。我应该是从这时开始接受形容一个男人漂亮的。关于容貌的形容词本就可以不由性别限定,这种概念早在我认知边缘反复试探,洗刷我的性别意识,追星在这块累功德——明镜被千年尘层层围裹,要洗出本来面目任务艰巨,道阻且长,但多年洗礼到底有用,如今已光可鉴人。

  这两个人的故事在我这讲了很久,听众也还有很多。我没什么隐晦的意思,嗑CP这件事,内娱大众的接受程度在几年前又跃升一个台阶,只是我这一个故事的开端总归“背徳”,无知觉地,字里行间也就带上点欲言又止的禁忌感。

  这种志趣尚可为外人道也,父母这些内人却不足为道也,道了的一大可能是被送去电击治疗,我到如今也不乏这种担心。于我个人,这种成形尚早的志趣无形中为我近年日益丰满的女权意识抛砖引玉,也一再让我深度探究自我对亲密关系的认知。我很难从一开始就对某个具体的人产生兴趣,无论男女,向来如此,我会追什么人,往往只能从ta的CP开始。我从来不想成为插足他们关系的什么角色,更不会幻想自己成为哪一方的代餐,只可能是一个观察家、摄影师、场记、编剧、导演……就像在片场那样。是否是我已对自身的浪漫爱绝望,想在他人身上找到答案?或者,我对影视制作的热爱是否也从此开始呢?

  写到这里,这当然并非是一篇性别研究、同人粉丝研究的论文,虽然我在硕士期间确实做了这样的研究,甚至不排除未来继续的可能。看,高效是第一要义,追星于我而言就是一直有用的,我榨取自己的每一分过往,把它们安放到于当下有益的萝卜坑里。这种做法不值得借鉴,有很大的可能性让你丧失所有快乐,就像现在不敢回看的我,但都是后话。实在的,就算有用,这种“最初又独一的背徳”,到现在也是不能让母父知道的,这是早恋旁生的枝节,是一个秘密,他和他,与她的这些不可言说。

  我确信,在中学那段晦暗的日子里找不出什么好写,追星是独一份儿的有点意思。我是大多数东亚小孩,又比大多数中的大多数幸运。我没什么要翻越的大山,也不曾拼尽全力刷题,我只是学不好物理,做不会最后几道数学大题,然后,高一没有考上重点班。

  母亲把这件事归咎于我贪玩,初三时保送让我掉以轻心,她说我厚颜,因为我是50个保送学生中的极端个案。她由此更痛恨追星,我由此更痛恨学不会的数理化。母亲不歇气的指责让我很难交到朋友,让我感觉自己和周围人不同,丑小鸭是天鹅,生在鸭池里是安徒生刻意的谬误。但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?都是在应试教育屠宰场上伏诛的可怜小兽。在母亲面前装聋作哑耗费了我全部气力,眼泪从来流不出眼眶,但会洇湿枕巾。我被没收了手机,家里拆除电视,电脑有人监管,我的快乐被统统阻断,而我的悲愤再也没药来阻断......这些症状我从来不以为意,直到在西方社会生活我才给自己确诊,这种东西就叫trauma。

  我借此机会用力回忆高一,比那时学习还用力,确实想不起什么,只有极零星的片段,闪回的有色记忆都和追星有关。追星就是往蓝色尼龙校服上绣朵丝绒花,彩虹色。长大,我听说典型东亚小孩独立的必经路就是反叛,哪吒也要割肉还母剔骨还父。追韩星在我不可饶恕的叛逆上罪加一重,父母觉得我昏了头,但我怎么能是疯子呢,我只是受不得被关住,想要多一点点快乐。偷来的快乐是最快乐,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偷,她是我当时唯一交心的朋友,就算她不和我嗑一样的CP也没问题。

  我去苹果店买了一个俩拇指大的MP3 Shuffle,它够小够隐匿,也够藏住我青春里本不用藏的一丁点小秘密。我用每次上网查资料的时间拷贝音乐,把耳机线藏在校服外套里,在本上抄韩文歌词再注音,我这么听着歌,这么发现韩文原来是拼字发音,学会单字里不同部分的音节就能读所有的字母。这是我偷来的最大的快乐,我就是这样学会韩语的,后来的很多年,没有看过教材,也没有找过老师,零零散散七七八八也学到了能日常交流的程度。

  追星之于许多人是不良、是疯魔、和毒品一样碰不得;于我恰相反,所遇都是好事。我没有写励志故事的嫌疑,这些经历不是什么宝藏,只是陈年伤口长好了,你偶尔会看到那块微泛白的新肉,和旁边的皮肤不一样,想起些事情,很私人。我如果是株苗圃的植物,本要按模子长才能卖个好价,偏在暗处斜生了根。苗圃围栏外边分明有沃土和水源,我出逃,找自己扎根的领土。有人总说追星领人走歪路,可这旁逸斜出的暗根是我自己要生的,我本就不应是那个模子形状的一棵树。

  追星八成以上时间都是件好事,它未尝不是一种对未来人类关系的探索:我们大家可以远距离甚至互不相识就互相依赖甚至相爱吗?追星通常有纯粹的情感和付出,从粉丝角度看,因为能没有利益纠葛而远离人类肮脏的背面。我来去可如风,没有责任羁绊,甚至你也不认识我,我们都是自由的。社会既定的结构和关系无法定义我们,性别、阶级、种族,都无法,因而无拘束。这不是暗恋,是可以昭告天下的明恋,你可以是我理想中的任何一种身份。

  追星人爱的是自我意识的投射,追的是自己的理想模型,也是一种自恋。好比你捏的《模拟人生》小人重生进入三维世界,拥有一段星光熠熠的璀璨。这种理想直到偶像失格戛然而止,偶像失格就像你在一部作品里最爱的角色被作者写死了,或者是做了任何你不喜欢的事让你“下头”。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失格的定义,与个人对追星的关系定义一样,女友粉受不了偶像恋爱,事业粉忍不住苛责自担毫无上进心...... 追星很神奇,偶像的每次呼吸可能都是在演戏的,并不是特别需要出演什么作品,ta的偶像人格可能与他本人毫不相干,而这与我无关。一种最理想的追星形态,是每个人自己的形态。

  一种非常私人的体验,在以前的我看来没有写出来供人阅读的价值,现在不一样,我的故事和理解,用文字记录,成为我生命体验的一份日志。我难以把追星完全剥离出日常,我对很多关系的认知甚至也是被这段经历所塑造,这是我最近所觉,即使我早认为我不再追星了。

  朋友给我发来他要入伍的手写信,发来的人不多,也就三五个,她们知道我不爱了,当然也因为他没那么红了。他的字迹还是没什么根据的潦草,和我记得的没有分别,话也还是那几句,诚恳的,祝大家健康,一直健康,永远健康,和我20岁那年他写给我的一样“祝你幸福,还要健康。”他对事业一直没什么追求,至少反映出来是这样,队友可能在入伍前准备一堆物料供粉丝想念,而他说“因为不知道以什么面貌和大家见面,所以就这样传达。”他像是那种写邮件最后落款一定要写Yours Sincerely的人,懒懒的不会创新,但诚意值得肯定。

  我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中接受这则消息,以往总打趣说“他怎么还不入伍”,真到这一天,只想着“他居然真的快三十岁了”。三十岁是韩国男艺人难跨的坎,我甚至庆幸自己在这天之前已离开许久,不用面对这种分别。粉丝一定很难熬,陪他从18岁到29岁,一段彼此支撑的漫长岁月。我关于他的回忆从14岁到23岁为止,10年,一个完满的好数字。

  2019年7月,最后一次拍演唱会,我刚结束交换从欧洲回国一个月,就又飞去韩国看巡演了。幸运神再次眷顾,在没人拿相机、极其容易被抓的一层看台,居然没有一点一个staff打扰我,我拍得很爽。也许是天意,告诉我之后不会再拍了,我带着方便录视频的长焦微单,存下近100段影像。至今我只记得一段,首尔场特设看台小舞台,成员们时不时上来跳跳。他就隔着栏杆走上来,我的相机在一众手机里尤为显眼,我随着他移动,他穿的是湖蓝色夹克,身后是蔚蓝灯光,极亮,他就暗成剪影。那个轮廓很漂亮,他的侧脸一直就很漂亮,他转头,朝着我的方向,唱了一句歌词,像轻声耳语一样,一如既往很坚定、很诚恳地。我也许愣住,也许没有,但那个剪影深刻地在我的蓝色的海里刻下了,silhouette,剪影,就像这个词的发音一样优雅又隽永的。

  第一次听到silhouette这个词是Taylor的Enchanted,翻译不洋气但精确,叫爱情魔力。

  今天的内容来自去年12月的,我们也期待有更多不同圈子的粉丝、饭圈活动的亲历者,以及对流行文化感兴趣的观察者们一起加入,碰撞出有趣的火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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