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人聚财，雅人玩物。聚财者以物为欲，而欲壑无边；玩物者化欲为情，又移情入趣，则使物有灵而情有托。古之富有人家，固不能无财，亦不能贪财，无财不富，而贪财不贵。财必得藉物怡情，方可化性节欲，转俗为雅，然后既富且贵。

　　明清以降，江南私家园林、古董字画大盛，富而不俗，因雅而贵，盖有由也。其间，文人的效果最为要害。《苏园六纪》有一段解说词，说姑苏文人的仕与归：“去时是满船诗书，归来是一车银两”，有了这满车银两，然后以林泉园囿为宝匮，以金石字画为填充，方支撑起姑苏的一城精美。从满船诗书到林泉金石、琴棋字画，看似仅仅一个轮回，而文明却从名利走向审美，完成了质的腾跃。

　　当然，前史走到明、清，跟着江南城市的开展和商业经济的昌盛，文人的生计方法变得多元化，未必要入仕才干载回满车银两，且入仕也不再是读书的仅有出路——林泉却是横梗在心头永久的梦。姑苏的文氏宗族便是典型。从咱们熟知的文徵明开端，文家子弟总是一半入仕，一半居闲，好像各有分工。文徵明应贡入京，其兄文徵静就一向在姑苏老家。文徵明先后九次参与科考，均遭黜落，终究在嘉靖二年（1523），以54岁高龄入贡为翰林待诏。但是，仅过了不到三年，嘉靖五年（1526）便辞官归里。此刻其待诏满考，正可升官，何故遽然辞归呢？从文徵明留下的诗文中，不难窥见其心迹：“青山应笑东方朔，何用俳优辱汉廷”；“五十年来麋鹿踪，若为老去入樊笼？”官吏对他而言，于外是装点泰平的俳优，于内则是软禁自在的牢笼。文徵明应举入仕，想来不过是了却读书人的愿望，敷衍时俗与常规，究其良心，实以之为羁縻，家园的园林，才是他的归宿。

　　文徵明享寿九十，除了少时随父曲折各地，终身简直都在姑苏。到他的曾孙辈，文震孟、文震亨兄弟，一仕一隐，复刻了宗族祖辈的分工形式。文震孟为天启二年（1622）状元，官至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；而其胞弟文震亨，则简直一向在家园运营林园器物，守护着宗族的精美。

　　文震亨（1585-1645），字启美，明末姑苏名士。他能诗，擅书画，钱谦益《列朝诗集》称他“风韵韶秀，诗画咸有家风”；《明诗综》称其作诗“浮沉金马，吟咏徜徉”；《明画录》称其画宗宋、元诸家……可见其文武双全。然文震亨不预科举，绝意仕进。天启五年恩贡，却一向居家赋闲。后因“琴书名达禁中”，被崇祯皇帝召用，授中书舍人，协理校对书本业务。崇祯制颂琴二千张，命启美为之名；又令监造御屏，图九边轭塞。壬午（1642）受命劳军蓟州，给假归里，将以甲申（1644）还朝，值三月十九日之变（崇祯自缢于景山）。是年6月，新帝（弘光帝朱由崧）南京即位，以原官召之，不就，上疏引疾，致仕。一年后，清兵攻陷姑苏，文震亨绝食而亡。乾隆四十一年，追谥“节愍”。除了被迫入朝的时刻短居官，文震亨与曾祖文徵明相同，大部分时刻均避居乡里，以诗画、治园自娱。

　　文震亨著作宏富，成果最高、名望最大的，便是莳花治园的名著《长物志》。此外，还有《琴谱》《闲读传信》《载贽》《秣陵竹枝歌》《文生小草》《香草诗选》《香草垞前后志》等十余种，多为精美游艺之什。

　　《长物志》是名士之作，甫一面世，即成为明末士大夫精美日子的攻略。“长物”一词，典出《世说新语·德行》，王恭从会稽还，将仅有的一席坐簟赠王忱，自谓“身无长（zhàng）物”。“长物”即“余物”之意。《长物志》12卷，分室庐、花木、水石、禽鱼、书画、几榻、用具、方位、衣饰、舟车、蔬果、香茗12类，以园林营构为主，旁及花草虫鱼、金石古董、琴棋书画、服饰器皿，多非日用有必要，而旨在进步日子档次，将日常日子艺术化。所谓“贵介风流，雅人深致”也。

　　《长物志》所叙园林居室之营构，穷极工巧，代表了我国造园艺术的最高成果。迄至今世，该书还襄助拙政园、留园等成功申报国际文明遗产，在姑苏园林走向国际的过程中，发挥了及其重要的效果。贝聿铭于姑苏博物馆置明人书斋（下图），其器物摆设，即本《长物志》。

　　“长物”典出“世说”，其精力气候也承自魏晋风流，仅仅体现形状殊异。魏晋风流是形形色色，粗服乱头，解衣盘礴；《长物志》则穷极工巧，所叙居室精巧、器用讲究。前者以破而自放，后者则是以立的方法来拟定规矩。《长物志》中，满纸的“必”“须”“不行”“忌”：

　　文震亨以苛刻的准尺、精美的兴趣，建立美学风标，苏世独立，横而不流，透示着孤僻和顽强。如果说魏晋风流是“破”和“放”，《长物志》便是“立”与“收”，看似南北极，然其间包含的自在精力与独立毅力，与魏晋名士一脉相承。

　　“长物”本谓可有可无之物，既不能疗饥，也不能御寒，凸显的便是审美的含义、精力的价值。是书之“室庐”“衣食”“蔬果”等类，居求其韵致古雅，不妨凝尘满案，环堵四壁，增其萧条气味；庭际沃以饭瀋，雨渍苔生，绿茸心爱；食须可口顺眼，“不特动指流涎罢了”，以樱桃奉客，要盛以白玉盘，方显其色；更作英桃脯，中置玫瑰花瓣一味；杨梅熟时，不胜远运，则买舟就食……逾越沉重的肉身，才有脱俗的魂灵。故对文明人来说，“长物”并非可有可无。王子猷爱竹，尝谓“何可一日无此君”，竹非“长物”乎？竹非“长物”也！文震亨所谓“长物”，亦当作如是看。

　　《长物志》关于居室园林之营构，山水木石之措置，提醒了姑苏园林的美学隐秘，也流进姑苏的血液，型塑着一个城市的文明品质。小巧玲珑的太湖石，便是姑苏啊！苔痕斑斓的石板桥，便是姑苏啊！名伶宛延的舞袖，昆曲动听的竹笛，便是姑苏啊！她既精美又素朴，既妩媚又浓艳。在人迹深处，堆叠起氤氲的山水，把贩子日子咂摸出水样的风华。以前读陆文夫《美食家》，以之为舌尖上的苏园，本来那基因暗码，也藏在文震亨这儿。从文震亨到陆文夫，是很多尊贵的精魂，熬制出文明古城千年不散的魅惑。

　　这魅惑，不仅仅温婉与旖旎，更不等同于软弱。不管美景仍是美食，抑或书画、音乐，他们寻求精美与朴实，不迁就，不退让，非此不行，一往情深。这是文明的庄严。1645年6月，当清兵的铁骑攻陷姑苏，文震亨避居阳澄湖，投湖殉国，被救起后，水米不进，终究绝食遂志。他用自己的勃然玉碎，践行了完美主义者的“不行”。在最柔软的江南，清兵遇到最坚韧的反抗。

　　文震亨既著造园之书，更有造园之作。可考者有姑苏高师巷香草垞、姑苏西郊碧浪园、南京水嬉堂等。陈植在《明末文震亨氏的造园学说》中对文震亨的造园成果给予高度评价，以为其所营构“能大能小，能工能简，长于习惯人力、物力及天然等各式各样的要素，所成景象，虽所费不多，而幽雅迷人”。惜乎沧桑迭更，今皆片瓦无存。高师巷口落日斜，红男绿女，知文震亨何许人也，《长物志》何许物乎？

　　好在天地间有书卷长留。书斋午后，藤阴入案，或坐雨闭窗，篝灯夜读，弥觉人物高尚，文章精美，味无量而炙愈出。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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